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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北国风雨盛,淋透我半生

    放大字体  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:2024-12-04 12:15:46   浏览次数:46  发布人:a246****  IP:124.223.189***  评论:0
    导读

    【郑重声明:原创首发,文责自负】1咻咻飞矢不时从天而降,悬瓠百姓去井上取水,得背上门板或桌板,战战兢兢躬身慢行,以防不期而遇的箭雨。历经一年鏖战,魏军破城,悬瓠守城将领狼狈败逃,兵丁弃胄抛戈,城中遍地是北来的魏军,他们横冲直撞,势如波涌,城中百姓如千万浮萍,被卷入惊涛骇浪中。我弯背一挺,蹬掉背上木板,撒开腿沿街狂奔,飞入巷子,钻进破屋,落下门闩,将危险关在门外。心神未定,又搬一根大腿粗的木头抵住门

    【郑重声明:原创首发,文责自负】

    1

    咻咻飞矢不时从天而降,悬瓠百姓去井上取水,得背上门板或桌板,战战兢兢躬身慢行,以防不期而遇的箭雨。

    历经一年鏖战,魏军破城,悬瓠守城将领狼狈败逃,兵丁弃胄抛戈,城中遍地是北来的魏军,他们横冲直撞,势如波涌,城中百姓如千万浮萍,被卷入惊涛骇浪中。

    我弯背一挺,蹬掉背上木板,撒开腿沿街狂奔,飞入巷子,钻进破屋,落下门闩,将危险关在门外。心神未定,又搬一根大腿粗的木头抵住门背,眼睛贴上门缝,偷窥门外动静。

    魏军在到处抓人,挥鞭子抽,伸矛戈捅,城中男女老少,但凡还能喘气活动的,如牧羊一般,被成群赶到魏军划出来的营地上。

    城墙高数丈,城门重千斤,它们都挡不住魏军的铁蹄,何况我家那扇铜环早已脱落的木门。我和夫君还有我们五岁的儿子,一家三口被魏军的刀剑裹挟到营地。

    魏军将城中男女分开看管,他们强行把丈夫儿子从我身边拖走。大刀横亘在前,牛皮鞭恐吓催促在后,纵有万般不舍,我也只能放手。

    兵丁一路连骂带打,推推搡搡,将我和一群妇孺押进某处宅院。

    地方显然是魏军精心挑选过的,这原是城中某富户宅院,经魏军蹂躏践踏,一家老小,一个站着的人都没了,全部躺在井底。

    院内四周有兵丁看守,院中妇孺,有尚未及笈的幼童,有蓬头垢面的妇女,也有身如枯木的老妪。她们有的面如死灰,抱膝而坐,一动不动;有的蜷缩在墙角,瑟瑟发抖;有的嘴里念念有词,求观音菩萨、如来佛祖等各路神仙保佑;有的脸色泛青,眼眶凹陷,气若游丝,随时会咽气成为尸体。

    魏军把城中妇孺集中起来做什么?揪心疑惑着,我挪到墙角,背贴着墙蹲下。

    “阿娘!我要阿娘!”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哭着喊娘,此声像引燃爆竹的火星,其他小孩也接连放声痛哭,顷刻间,哭声如决堤泄洪,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  哭声一阵接一阵,不断撕扯我的心头,我的孩子,此时此刻,会不会也在哭喊找娘?

    “闭嘴!”魏军怒吼。

    经此一吓,小孩更加撕开嗓子嚎哭,他们的害怕、恐惧、无助都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    魏军毫不留情,将带头哭的小孩扔进井里,周围人脸色煞白,纷纷出手,死死摁住孩子的嘴,哭声瞬间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。

    井里传出“扑通扑通”的挣扎声,一个女人不顾阻拦,冲到井边,弯腰想把小孩捞出来。魏军手起刀落,她人头落井,身体一软,趴在井边,魏军抬起她的双脚,奋力一倾,身体丝滑入井,咕咚,双脚朝天没入井中。

    畜生变成人,要等下辈子,人想变畜生,却在眨眼间。我眼见人变畜生,震惊直窜天灵盖,胸腔似有东西炸开。这是人间吗?怎么如处炼狱!

    恶毒、残忍、没人性……这些词“太美好”,配不上魏军的所作所为。

    当人无能为力时,剩下的只有沉默。

    我脑子瘫痪了,无法思考。空气满是令人犯呕的血腥味,呼吸成了一种负担,我不想呼吸,头靠着墙,缓缓闭上眼睛,世界变黑。

    “喂,你,进去。”

    我闻声睁眼,兵丁开始叫人,手指向远离他的人,脚踢离他近的人。

    寻着兵丁的指头望去,一个小姑娘颤巍巍起身,纵使披头散发,打眼细看便知,那姿色,是难得一见的仙容。

    众人目送她迈进大堂,看她竖着进去,横着出来!

    两名魏兵,一人持红刀,一人持白刀,一人抓左脚,一人抓右脚,像拖着一块破布将她拖出房门,她的头拖过门槛时,后脑勺被狠狠磕了一下。

    尸体拖行之处,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道。

    他们将她拖到院中,在井边放下,二人合力,一抬一扔,咕咚,尸体入井。动作熟练麻利,扔完不忘伸头往井里瞄,其中一个叹道:“瞧,这井快满了。”

    另一个抓起红刀,伸进井里搅动几下,拿出来,洗白了。

    接下来,每一个被兵丁点到的人,进大堂前,视线都会不自觉地瞟向井口。

    轮到我进入大堂,执笔兵丁抬头,视线随意扫了我两眼,冷冷开口:“姓名?”

    “王钟儿。”

    “年龄。”

    “二十三。”

    “识字否?”

    “能认一些字。”

    “北送,为官奴。”

   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,拒绝得没有一丝犹豫:“我不去!”

    执笔兵丁抬头,冲我挑眉,嘴角勾出猥琐的笑:“留下,当营妓!”

    想到门外的“沉尸井”,我提醒自己要冷静,小声试探:“还……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声音有些颤抖。

    “有啊。”

    明眼可见是不怀好意的神情和语气,我依然怀着一丝期待,期待有一个更好的选择。

    “是什么?”

    他下巴微扬,眼神向门外井口一瞥。

    “尸体,去沉井!”

    2

    被俘的悬瓠百姓,侥幸活下来的女子,有的像我一样北送为官奴,有的被留在军中成为营妓;活着的男子,有的成为军中苦役,有的北送成为阉官。

    魏军押着我们北上,长途跋涉,前往千里之外的平城。我们双手被缚在身后,捆在同一条铁链上,如同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,吃喝拉撒都在一起。

    众人如蚂蚁搬家,埋头苦行,风雨无阻。一路上,天为被,地为席,吃草根,啃树皮,受凌辱,挨鞭子。途中接二连三有人倒下,有饿死的、有被打死的、有病死累死的也有自尽的,力不可支倒下者,被遗尸道旁。

    我们曾反抗逃跑,结果换来魏军的毒打,拖着残躯踉跄前行,久而久之,大家不再想着逃亡,面对死亡也习以为常。

    与其这么没有尊严地活着,倒下或许是一种解脱。我开始拒绝进食,任由生命像体力一样慢慢消耗。

    四肢乏力,两眼昏黑,靠在树边歇息时,一位面如土灰、头发半白的老姐姐往我嘴里塞了一条嫩白草根,我没眨眼,没动嘴,也不说话,一动不动。

    她大概是看出我不想活了,手上抓着一把新拔的草根,手指细细捋掉草根上的泥,悠闲道:“这个世界唯一公平的事就是死亡,无论多厉害的人,最终都难逃一死。人从出生那一刻起,就开始走向死亡,死是注定会到来的事,你又何必着急呢?”

    我移动眼球斜看,这人真啰唆,不想理会她,头缓缓歪向一边,合眼。她像和尚念经,继续喋喋不休。

    “不管我想不想死,最终都得死,所以我不想死的事,只想着怎么活。”

    “人活着,就是在较劲,和生活较劲,和生命较劲。”

    “人终有一死,拼的是活法!”

    “我想看看,当我拼尽全力活着时,最后会倒在什么地方,是时间将我打倒,还是事件将我打倒?每个人都会输给时间,可不是每个人都会输给事件!”

    ……

    她在我面前唾沫横飞,唠叨近半个时辰,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,我着实有些烦,怎么到死都不得安生?

    我咬牙忍耐,却不小心咬碎挂在嘴里的草根,泥腥味混着淡淡的清甜味浸入舌尖,是味蕾喜欢的味道!我仿佛受到刺激,睁眼,牙齿开始活动咀嚼,慢慢地,越嚼越快,齿间尽可能榨出草根蕴藏的甜液,转头问:“还有吗?”

    她像听见喜报似的,咧嘴连连回应:“有!有!有!”

    那笑容像太阳,好久没见过阳光,我的心被暖化了,嘴里甜津津的,越嚼越有味。

    她腰上挂有一把草根,那是她给自己备的“干粮”,她解下来,慷慨放到我手上:“这些弄干净了。”

    我抓起就往嘴里塞,像牛吃草般大口咀嚼。

    大姐看得心满意足,夸赞道:“这就对了,寻死的人最傻,死总会来的,找死干啥?”两只手腕虽被捆在一起,丝毫不妨碍她干活,她边说边理草根,悠然自得给自己“储粮”。

    此后,我和大姐一路相依相伴,我在她身上看到像牛筋一样的东西,那是生命的韧劲!命运正在撕扯拉抻她的生命,她靠着那股韧劲与命运拉扯。好像无论命运将她带到何方,无论现实如何蹂躏她的生命,她都能微笑面对。人生的险滩坎坷在她的笑容面前,显得那么不堪一击。

    我曾问她,你不觉得苦吗?为何还笑得出来?

    她说,那是她的活法!

    3

    我不想死了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活着,但“活着”成了我的目标。

    为了活着,我抻脖颈咽下刺嗓子的草根树皮;为了活着,脚底磨烂化脓,我也咬牙迈开步子。我的意志和身体对抗,身体说好累想放弃,但意志不允许,意志支撑身体前行。

    长路漫漫,终点遥遥无期,众人长期挨饿受累,双眸和两颊凹陷,脸上依稀可辨出骨型,躯体是骨架外包着一层薄薄的泥灰色干皮,破衣烂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,露出的四肢形如枯木,集体倒在路边眯眼小憩时,常被过路百姓误认成干尸。

    我们从日出走到日落,从夏暑走到秋寒,鞋底一天比一天薄,步子一天比一天沉,队伍一天比一天短,到达平城时,铁链上剩余人数不足原来的三成。

    大姐没有走到平城,她生命的筋被恶劣的现实扯断,她是笑着离开的,她说她没有输给事件,也没有输给时间,而是迎来了自己最向往的死法,叫“死而无憾”!

    曾经很认真、很努力、很开心地活过,没有愧对生命,所以死而无憾。

    她死而无憾,却成了我终生的遗憾,至死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,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。离开前,我想用手给她刨个坑,可魏军不允许,我只能草草折下几根树枝将她盖住,那便是她最后的归宿。

    我给她磕了几个头,算是我们最后的诀别。她的肉体消亡了,音容笑貌却刻进我的脑海里,灵魂活在我心里。

    4

    进入北魏管理宫廷奴婢的奚官,我的双手终于得到解放,绳索绑缚的地方,皮已被磨掉,铜黑色的手腕上留下一圈透红的白。

    一个小兵拎着木桶一颠一颠走来,木桶往我们面前重重一放,掩鼻皱眉匆匆后退,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嫌弃道:“吃吧!”

    在场的人闻味撤退,手掌在鼻前煽风。

    木桶久未清洗,内壁贴着厚厚的污垢,边缘还潜伏着几只绿头苍蝇,桶里的液体浑得如稀泥一般,散发一阵阵酸腐的馊味。

    这哪是该进肚子的食物?分明是从肚子里出来的排泄物。

    众人饿得眼冒绿光,看着桶里的东西,胃里翻江倒海,实在鼓不起勇气下嘴,犹豫抗拒,驻足不前。

    我突然佩服那几只绿头苍蝇,如果我是它们,是不是就可以大快朵颐,尽享“美食”?呵,我活得不如几只苍蝇!

    “这里没有草根树皮可以啃,不吃就没得吃!挨过这两天,进宫可穿绫罗绸缎,吃香的喝辣的。”说罢,小兵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瓢剩饭,当着我们的面倒进桶里。

    众人一哄而上,如同涌入猪槽抢食的猪,伸手往桶里捞饭。桶里的东西太稀,什么都捞不上来,只能用双手捧起液体往嘴里送,有人直接将头伸进桶里,猛吸。

    你争我抢,桶被推翻了,液体流散,零零碎碎的米粒浮在地面,大家都在拼眼力和手速,像寻宝似的,跪在地上捡米而食,有两人为抢一粒米扭打起来,直到魏军给他们每人一鞭子,才愤愤收手。

    地上的米很快被捡净,浑浊酸臭的液体在低洼地汇集,有几个人趴在地上,噘嘴吸,滚倒在地的木桶,内壁也已被刮得干干净净。

    有人蜷缩在地,不停地呕,呕出来的浊液里,未消化的草根树皮隐约可见。

    抬头看周围的魏人,他们嘲笑我们、厌恶我们、远离我们。

    5

    奚官里的宦官和宫女多为罪犯与俘虏,还有不少获罪官宦的家眷。

    我们被剥光衣物,赤条条站在露天池边,冷风拂过,如冰刀割在身上。大家含胸驼背紧紧缩在一起,扭扭捏捏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,全身找不出一块不带青紫的好皮,皮肤下的肋排清晰可见,乳房干瘪得只剩两颗豆大的乳头。

    几个宫女像赶鸭子下水般将我们赶进池里,水很冰,浑身刺疼,似有无数根针扎入皮肤,穿筋透骨,身体不受控制,止不住哆嗦,握拳咬牙,牙齿“咯咯”打架。

    “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,把自己刷干净!”岸上女官凶神恶煞,她不愿多看我们一眼,下完命令甩袖离开,留下几位宫女盯着我们洗澡。

    搓手、搓背、搓脖子,皮肤上搓出一条条灰黑色泥垢,头上发丝打结,泥垢将发丝粘成团,油腻腻的,很难搓开。我使劲猛搓,一是把身体搓热,二是把身上的脏物搓掉。

    大伙全身被搓木,池水浑浊,嘴唇发紫,颤颤巍巍躬身上岸,竹竿似的身体折成三段蹲在墙角抵寒,胳膊圈住小腿抱紧,下巴放在膝盖上。

    “穿上!”宫女将衣服鞋子砸到我头上。

    换好宫女服,穿鞋时我才发现,长期光脚走路,脚跟皲裂,脚底已形成半个指节厚的死茧。脚底又硬又厚的死茧犹如马掌钉上铁蹄,穿好鞋踩在地上,毫无知觉,感觉跟没穿一样,我轻蹦两下,依然没有知觉。

    无论如何,经过此番梳洗,我总算找回一点人样。

    我是最低等的奚官女奴,进入平城皇宫,束缚身体的绳索不见了,换成了无形的规矩,行走坐卧,都被规矩箍着。

    像水往低处流,皇宫里的怨气和压迫,由高处掌权者逐级向下传递扩散,最终是底层奴婢承担所有。底层奴婢心提到嗓子眼,小胆随时吊着,想活命,得懂规矩,要学会弯腰、折膝、磕头、谄媚、卑微……

    教习女官冲我们甩鞭子,挥藤条,打戒尺,名曰教我们规矩。女官们不仅规矩教得好,打人的本事更是堪比庖丁解牛。我们被打后,表面看似毫发无伤,撩起袖子和裙边,小腿和胳膊满是淤青,穿的衣服完美掩盖女官虐待的罪行。

    女官们走路总是昂首阔步,她们眼睛只朝上看,把鼻孔亮给下面的人。我们抬头,入不了她们的眼,只能仰望她们的鼻息。她们是行走的规矩,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立规矩,规矩是她们折磨人的武器。我们的行为合不合规矩,全由她们说了算,她们不开心,我们连呼吸都是罪过。她们凭借手中那点微末权利,尽情折磨我们。

    我卑躬屈膝,察言观色,在“荆棘丛”里穿梭慎行。

    对魏人的恨,从北魏铁蹄踏入我故土那一刻便在我心头留下烙印,每次心跳都隐隐生疼,心头之恨,锥心之痛,至死难消。我心里痛恨魏人,却又不得不伺候这些痛恨的仇人。我是愤怒的,却也是懦弱的,无能的。我是一块豆腐,他们轻轻一捏,我就碎了。我是蝼蚁偷生,不敢造次。

    一年了,似冬夜落霜般悄无声息,我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习惯和接受自己为奴的身份。

    6

    因为识字,我被斛律氏宫里的人挑走,得到“女书史”的职位。

    斛律氏是皇帝拓跋珑的妃子,妃位为贵嫔,地位仅次于皇后林氏。她原是拓跋珑正妻,本应被尊为皇后,北魏立皇后需经过“手铸金人”的测试,以铸成者为吉,不成则不得立,斛律氏没有通过测试,皇后之位遂落到林氏身上。现在垂帘听政的冯太后,当初便是通过“手铸金人”登上后位。

    斛律氏生活的寝宫,可用两个字形容,一个是“冷”,另一个是“静”,十分契合斛律氏冰山美人的气质。

    寝宫修有一间佛堂,香火昼夜不断,香烟氤氲缭绕,仿佛进入寺庙,眼睛看的,耳朵听的,嘴巴念的,全是“阿弥陀佛”。斛律氏除了吃饭睡觉,其余睁眼时间不是在抄经便是在诵经。

    我常偷偷向佛祖祈祷,求他保佑我丈夫儿子平安。在平城皇宫,我对南方故土和家人的思念只能深埋心底,那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。我数不清膝盖折弯的次数,也不记得磕过多少个头,唯一确定的是只有跪拜死别的大姐和面向佛祖下跪祈祷时,我折膝磕头才是真诚且甘愿的。

    斛律氏发现后,没有阻止,没有批评,算是默许。她是个面冷心善的主,从不苛待下人,她宫里人少,事也少。在这里,我如同走进避难所,不用和其他宫女斗智斗勇,无须再对女官谄媚逢迎,竟意外过上较为舒心的日子。

    宫人皆称斛律氏不受宠,当我得以绕过传言亲眼看见真相时,却发现似乎并非如此。拓跋珑常在斛律氏宫中留宿,怎么看斛律氏都不像失宠之人。

    冯太后常派太医给斛律氏请脉,太医屡屡皱眉摇头,斛律氏迟迟未有身孕,却又找不出病因。冯太后派来的女官也每每失望而归,提醒斛律氏:“太后想当祖母,盼着娘娘能早日诞下皇嗣。”

    斛律氏总是浅笑回应,她对于诞下皇嗣这件事,貌似并不上心。

    如寻常往日,斛律氏在抄经,我在旁边伺候磨墨,宫人给她端来一碗养颜汤。

    看见碗中浅红色汤液,我视线受到冲击,发现那并非什么养颜汤。

    “喝不得!”我开口阻止。

    斛律氏嘴贴在碗边,定住,缓缓放下,饶有趣味地问:“为何喝不得?”

    我慌忙下跪回话:“娘娘,此汤……乃「避子汤」。”

    斛律氏不怒反笑,悠悠端起碗,汤液咕嘟咕嘟入喉,放下碗,拈起手绢轻轻拭去嘴边残渍,幽幽道:“你再说一遍,本宫喝的是什么汤?”

    我怔住了,脑子飞速运转,慌忙回答:“是婢子眼拙,娘娘喝的乃是养颜汤。”

    “念你此举是为本宫着想,恕你无罪,记得管好自己的嘴。”

    “遵命!”我磕头回应。

    我不知道斛律氏为何服用“避子汤”,不敢明着打听,心里却忍不住揣测。

    “想问便问吧。”斛律氏笔没停,继续抄经。

    我的心思逃不过斛律氏的眼睛,日久生情,也算处出一点主仆情分,我大胆开口问:“都说母凭子贵,娘娘为何……”

    “母凭子贵?”斛律氏转头看着我,哼出一声冷笑,那神情,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,回头继续抄经。

    我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里,直到几个月后宫里传出喜讯,皇后林氏诞下一位皇子,取名“拓跋宏”。林氏生下拓跋宏才两个月,拓跋宏就被立为太子,林氏随之被赐死,这叫“子贵母死”!至此我才明白斛律氏的选择。

    北魏为预防外戚专政,制定“立太子杀生母”的制度。当朝皇帝拓跋珑的生母也是如此,她生下的拓跋珑成了储君,她本人当即被赐死,全族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冯太后屠戮殆尽。生母被杀后,拓跋珑由冯太后一手养大,整个皇宫上下,无人敢提拓跋珑生母名讳,拓跋珑至今不知自己的生母姓甚名谁。

    皇后林氏离世,冯太后撤帘还政给拓跋珑,转而再次全心抚养新储君拓跋宏。

    拓跋珑主持朝政后也不再涉足斛律氏的寝宫,斛律氏贵嫔的地位彻底名存实亡。

    斛律氏对此并不在意,寝宫高墙阻隔外界一切喧嚣,任外面潮起潮落、浪翻浪涌,里面的人静看云卷云舒、淡然守静!

    我跟随斛律氏,过了十五年的平静生活。

    这十五年里,寝宫外发生了很多事,皇帝拓珑亲政后,和冯太后母子离心。拓跋珑不满冯太后和男宠李弈的关系,杀了李弈,至此,拓跋珑和冯太后几十年的母子恩义,一朝倾尽。多番较量后,拓跋珑被迫传位于十五岁的儿子拓跋宏,自己成了太上皇,冯太后再次垂帘听政。传位不久,拓跋珑离奇驾崩,有传言说是被冯太后毒死的。

    我曾以为能一直待在斛律氏的寝宫,与青灯古佛相伴,了此残生,然而世事难料,拓跋珑离世半年后,斛律氏也病逝。

    斛律氏没有留下子嗣,摆着棺木的灵堂里,宫人哭天抢地,他们不是因为难过而流泪,是奉命哭丧所以流泪。他们哭得很热闹,灵堂还是显得很冷清。

    我从未将对魏人的仇恨放到斛律氏身上,十几年朝夕相处,主仆早已处成亲人。我的泪池决堤,泪水涌出眼眶,滚过面颊。我的眼泪与哭丧的宫人不同,我的难过不是表演。

    7

    三十九岁,我被迫离开斛律氏的寝宫,离开曾经的避风港,去照顾拓跋宏的妃子高照容。

    高照容年龄约十六七岁,脸上稚气未消,小腹却已微微隆起。除了高照容,拓跋宏的另一个妃子李氏也挺着肚子,两人月份相近。高照容和李氏都是冯太皇太后亲选入宫的,拓跋宏登基后,冯太后就变成了太皇太后。

    “王女书可曾有过生养经历?”高照容扶着肚子问我,满脸天真好奇。

    我的心原是深潭里的死水,高昭容无意间往里面丢了一颗石子,激起层层涟漪。心想,我的孩子,如果可以平安长大,现在应有二十一岁,是个大人了。

    心仿佛被浸没在苦水中,苦透了,我苦笑道:“入宫前,生过一子。”

    高照容闻之欣喜,仿佛看见救星一般,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女人怀孕生孩子的事。她毫无保留向我袒露她的懵懂、害怕和担忧。相处几个月后,她甚至将我视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,对我有孩子对母亲的信任、依赖和尊重。

    我的孩子,我生了他,却无法陪伴他、抚育他、爱护他,我对孩子的愧疚和爱在心底埋了十几年,如今被高照容捅破,止不住涌出来。高照容虽不是我的孩子,我对孩子的爱却禁不住流到她身上,她非我所生,可我已将她视为我的女儿。斛律氏离开后,我在北魏皇宫,又有了新的牵挂。

    眼看高照容肚子一天天变大,我心中不安之感也越发强烈,她肚子里孕育着一个生命,也可能孕育着一个可怕的结局。

    拓跋宏的皇后冯溪来探望高照容,她格外期待高照容肚子里孕育的皇嗣。高照容不懂冯溪行为背后的动机,我却看得十分明白,因为,这一招,我十几年前就见过了!

    太皇太后显然是铁了心要保证,下一代的后宫控制权也必须掌控在冯氏家族手中,她将两个侄女冯溪和冯润塞进后宫,让她们成为拓跋宏的妃子。冯溪估计是得到太皇太后真传,通过“手铸金人”测试,当了皇后。

    北魏“子贵母死”的制度,原是为预防母族干预国政、威胁皇权,却被太皇太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。冯氏从皇后变成皇太后,再从皇太后变成太皇太后的过程中,“子贵母死”之制是她最重要的武器,妃子诞下皇嗣,皇嗣成为储君后,借由“子贵母死”杀掉储君生母,而她,通过掌控储君的抚养权,进而操弄权柄,控制皇权。

    显然,太皇太后屡试不爽的手段,要由冯氏家族的后人冯溪接手了。

    高照容和李氏肚子里怀的皇嗣,牵涉她们的生死。拓跋宏目前膝下无子,她们之间,谁先生下男孩,谁的孩子便是储君,谁的孩子成为储君,谁就被赐死。

    我要救高照容,用尽一切手段救她,不让她成为“子贵母死”这个劣规的牺牲品。

    高照容深信我不会害她,全听我安排。

    李氏被赐死!

    张公吃酒李公醉,我让李氏替高照容承担了“子贵母死”的结局。

    李氏临盆,生下一名男婴,待整个皇宫上下都知道李氏生下男婴后,我才让高照容假装生产。此前,高照容已先于李氏生下一名男,孩子是我接生的,我把消息压下,秘而不宣,让高照容继续假装怀孕,目的就是等李氏生产,让大家认为李氏先于高照容生产。

    此举是在赌,若李氏生下一名男孩,她的孩子会成为储君。如此,高照容便不用承担“子贵母死”的结果,她生的男孩也可光明正大活在宫中。如果李氏生的是女孩,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高照容生下男孩一事。

    上天对高照容有所眷顾,李氏生了男婴,也承受了“子贵母死”的结局。如我所料,冯溪夺走储君的抚养权,还垄断储君的情感,下令严禁谈论储君的生母李氏,已逝的李氏仿佛只是个孕育储君的工具。

    我像一个船娘,摇着船橹驾驭小舟与浪头搏击,小舟越过险滩靠岸停泊,我也能安心上岸了。

    高照容哼着摇篮曲,哄睡儿子“元恪”入睡。皇帝拓跋宏推行汉化政策,在鲜卑姓氏“拓跋”外,又起了汉姓“元”,拓跋宏给自己起的汉名叫“元宏”,给李氏的孩子取名“元恂”,高照容的孩子叫“元恪”。

    我问她:“你是否会怪我?怪我剥夺了这个孩子成为圣人天子的机会?”

    “这是哪里的话?您费心为我们母子筹谋,感激您尚来不及,又怎会怪您呢?子贵母死,听起来便可笑,母死,子贵吗?圣人天子又如何?不过是冯氏手底下操控的傀儡。”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和神色都很平静。事教人,经此一事,高照容成长了,褪去一身的天真和稚气,像历经风雨摧残一夜的花,耷拉脑袋,无精打采,脸上多了几分疲倦。

    “娘娘慎言!”我急忙阻止,使眼色提醒她小心隔墙有耳,压声道,“娘娘这话,可是把圣上和太皇太后全骂了。”

    8

    星移斗转,四季更替,又过十五载,岁月在我头上留下白发,在我脸上留下皱纹,在我心里留下地震海啸、风霜雨雪。

    十五年里,宫里风浪不曾消停过。

    太皇太后离世,拓跋宏亲政,冯氏两姐妹冯润和冯溪斗得不可开交,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,因冯溪失德,皇后之位被冯润取而代之。

    权力斗争形成的风暴,卷入其中容易粉身碎骨,我一心一意照顾高照容母子,高照容也是人淡如菊,一心守着儿子,对外面的纷争视若无睹,对吵闹充耳不闻。

    “陛下领兵南伐,已率军离开平城。”

    领兵?南伐?消息一出,似有一记拳头捶中我胸口。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,三十二年前,南侵的魏军踏进悬瓠,我被掳到北魏,骨肉分离,如今,他们又……

    我痛心疾首又怎样?我能改变什么?三十二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,三十二年后我依然什么都做不了!

    三个月后,宫里没有等来拓跋宏南伐的战况,反而等来了拓跋宏迁都洛阳的消息。

    朝中反对迁都的大臣众多,拓跋宏为减少迁都阻力,索性来个先斩后奏,以南伐之名,行迁都之实。到洛阳安顿好之后,突然说不打仗了,他决定留在洛阳不回平城,让平城宫里的人赶紧迁到洛阳。

    平城宫内外,怨气沸腾,王公大臣们上蹿下跳,他们原来身居高位,不随着拓跋宏迁去洛阳,一旦远离权力中心,实权被架空,就成了徒有官名的虚职;若随着拓跋宏迁都,在平城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得重来,还要舍弃大量家业田产,他们舍不得权,也舍不得钱,什么都放不下。

    这一刻,迁都和南伐的真相也浮出水面,拓跋宏在摆脱冯氏的控制,绞断冯氏操纵他的绳索。

    经过几十年扎根繁衍,冯氏的势力盘根错节,拓跋宏虽贵为天子,但天子脚下,整个北魏平城,全是冯氏的势力,满朝文武,也全是冯氏的人。鲜卑人多支持冯氏,拓跋宏为培植自己的新势力,只能任用汉人为官。迁都,冯氏的势力大部分留在平城,新都城的朝堂可以大换血,也可以培植自己的势力,他的帝王报复也才有施展空间。

    想到此,我竟有点佩服拓跋宏这个天子。

    太子元恂一开始由冯溪抚养,后来冯润当了皇后,又转由冯润抚养,说到底是冯家教养长大的。冯氏一族不愿迁都,太子元恂也反对迁都。

    拓跋宏从洛阳发来一道圣旨,废除元恂太子之位,改立元恪为太子,废除“子贵母死”之制。

    圣旨摊落在高照容的尸体旁。

    “母妃,母妃你醒醒!”元恪伏在高照容身上,不停摇晃哭喊,试图唤醒已断气的母亲。

    “是你!是你杀了我母妃!”元恪转头,指向皇后冯润,眼里像藏了一把刀。

    冯润站在一边,一脸冷漠,静看死亡,也可能是在欣赏她的“杰作”。

    看到元恪对她的指控,冯润不慌不忙,冷言冷语:“太子慎言,本宫也不知道陛下将「子贵母死」之制废了呀,本宫只是告诉她你已被皇帝立为太子。她以为自己将面临「子贵母死」的结局,便饮毒酒自尽了,此举想来也是为了成全太子。高氏明明是为太子自尽,怎么就成我杀了她呢?”

    狡辩!若没有看过圣旨,冯润如何得知元恪被立为太子?冯润定是先截断皇帝给元恪的圣旨,得知元恪被立为太子后,想法除掉高照容,好接管元恪的抚养权。

    依冯润所言推测,她定是告诉高照容皇帝立元恪为太子,但没说皇帝废除“子贵母死”之制。

    我轻轻按下元恪的手,冯润开口道:“王女书抚育太子十几年,劳苦功高,如今年纪大了,不宜随我们奔波远迁洛阳,依本宫之见,不如就在平城出家吧,本宫定会安排人好生照料。”

    “下官遵命,多谢娘娘。”我磕头谢恩。

    起身抱紧元恪,在他耳边小声叮嘱:“从现在起,皇后就是你母亲,忘了你的母妃,忘了我,你才能活,记住了!你母妃死是为了让你活,你要记住,努力活着!”

    冯润要接管元恪的抚养权,元恪的生母高照容就得消失,长期服侍高照容、帮助她养育孩子的我,也要从元恪的生活里消失。冯润之所以留着我的性命,是因为元恪长大了,他视我为祖母,利用我来控制元恪。

    世间再无王钟儿,只剩比丘尼慈庆,我身心都献给佛祖,不理世俗。

    “阿弥陀佛。”我双手合十,抬头看天,上面一片阴郁,苍天无眼,透不进一点光,我索性闭眼不看了。

    头顶响了几声闷雷,雨噼里啪啦砸在我脸上,我懒得躲了,就这么淋着吧,我在北国淋雨,北国风雨太盛,淋透了我半生。

   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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