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晤士河上的塔桥,被灯照映的很有层次,让人瞧不出白天破旧的模样。
与之鲜明对比的,是隔河相望的古堡,晚上没游客,只闪着微弱的零星灯盏,让这个几百年都作为政治犯监狱的绝望之地更加阴森。
偶尔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,呲吖呲吖的,简直像有毒的软针,扎进每颗孤寂的心。
起风了,吹得岸边的人心里冷冷的,抬头看远处光辉错落的金融城,只觉得那一个个光鲜的玻璃大楼纹丝不动的令人生畏。枸打了个哆嗦,空闲的一只手抓紧了衣服领口。
枸此时顾不上冷,他紧紧抓着女友的袖子不敢放开。生怕一松手,就会被女友挣脱,然后跳入冰冷的河水。他嘴太笨,不懂说什么安慰的话,只好用尽全力抓着她的衣角,手关节因用力的太久而发白。
她很安静,但就像一头爆发前的狮子,让人害怕。周围的空气被她的沉默凝固,就像冻结的冰,凝成了冰,再裂开,炸到旁边的人身上生疼。
但他勇敢地依旧抓着她。两个人默默不语,一前一后,亦步亦趋,仿佛融进了伦敦这美丽而冷酷的夜色。泰晤士河面上的浪花,层层叠叠推拥着撞上粗粗的桥墩,是唯一的声响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?事情怎么到了现在这一步?” 一切发生的太快,枸来不及理解。他轻轻晃晃头,想摆脱混乱如麻的浑浊混沌,开始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,努力利用他惯用逻辑理解的大脑,找到点思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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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小时前,女友突然敲开枸的房门,问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密码。
枸正在打游戏,头都没抬,大脑中的某一小块区域随便运作了一下,说:“应该知道。 ”
女友点点头,说了声“那就行。再见”,又悄悄把门关上了。
门关上几十秒吧,枸的大脑突然有根弦跳了一下:
“她为什么跟我说‘再见’,而不是‘晚安’?”
一种不好的直觉惊得他立刻丢下Switch,整个人弹起来,三步跨作两步飞奔上楼,打开她的房门——人果然不在! 还有一个白色信封。
“什么鬼?” 他想。他一把撕开信封,只见上面是:
“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……”
“该死! ” 枸没继续看下去,立刻分奔下楼,抓起沙发上的外套便冲了出去。
枸最讨厌大晚上出门了,伦敦的夜晚又潮又冷,车子又多又堵。但他此刻跑在街道上,来不及埋怨。 很久没有跑这么快了,冷空气猝然灌进肺里,让他喘得厉害。
枸和女友不同,他属于留学生中最典型的理工宅男,不参加party,也懒得健身。不像她,老是大早上的去费力跑步。之前被女友拉起来跑过,简直要了他的命!
寒风中,枸的脑袋炸裂般冷的生疼,他想不明白何以至此。
“如果那封信真的是遗书……” 他忍不住想起了最开始认识女友时的样子。
应该是第二次约会吧,女友问枸去不去大英图书馆,他欣然前往。一楼有个展览馆,陈设着英国早年间从中国抢过去的文物——那些发黄的纸张印着繁体文言文,他看不懂,女友却很感兴趣,不光自己趴着玻璃上看,还为他讲解其中的文化和历史。她的脸,热的红彤彤的,整个人闪闪发光。
他无法把那个魅力无边的形象,和此刻的恐怖猜想划上等号。
“这几天她确实看起来情绪不高,昨天还把我关在门外,因为什么来着?哦,对,我回家后没有敲她房门抱她。她以前确实因为这个闹过脾气。但,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要死要活吧?”
枸一边跑,一边喘,又想起来:“啊,我刚刚的游戏还没存档! ”
凭借直觉,他猜对了方向。没跑几分钟,就在一个红绿灯等待区,看到了双手插兜、头戴帽衫、脚踩拖鞋的女友背影。她低头站在那儿,难得地遵循着交通规则。
枸一个箭步冲了过去,连名带姓地喊出她的名字:“李松风! ”
女友略显惊讶地转过头。枸一把抓住了女友。她疲惫的双眼略微张大了些。
“枸?你……你怎么……来了?”
“你去干什么?” 枸的语气生硬。他的害怕和紧张,在刚刚看到她的一霎那,变为了气愤和委屈。
“我……”女友语塞,眼神飘忽。
“你要去干什么?! ” 枸重复问了一遍。
“嗯……我……我去泰晤士河边走走?” 平时能言善道的她结巴了。 “对……我打算散散步消个食。”
“都饭后三小时了,你现在消食?” 枸渐渐平复喘息,手抓得更紧了。
“嗯……对。 ”
“你说实话! ”
“哎呀你别管我。你来干嘛?你不是不喜欢晚上出来的嘛?” 她竟然还反问起来,语气有一丝不耐烦。她扭动肩膀,尝试扯开被抓住的手臂,枸拽得更紧了,她把另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,推了推枸:“我就是想自己走走,你先回吧,外边冷。”
“你穿着短裤大冷天出去走走? 你平常从来不会这么晚出去散步! ”
“我会啊!我前几天……”
“好。那,那你信里面写的什么! ” 都什么时候了!枸心想,她还在这儿打哈哈!他干脆打断撒谎的女友,直逼主题。
“你进我房间了?你为什么……” 女友再一次吃惊得结巴起来。她的眼睛本就大,现在张的更大了,显得楚楚可怜。
“我看了个开头,觉得不对劲。” 枸打断女友的话,但看着她的样子,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。 “你……你为什么留那封信在桌上?你怎么了?”
女友知道藏不住了。她沉沉地盯着枸看了几秒。重重地呼了一口气,又用力地吸气,然后摊牌似的歪着头瞧着枸,她刻意避开了“自杀”那两个字,说道:
“其实我已经坚持很久了,我觉得累了,不想坚持了。我想了很多种可能,掉到河里应该是最不疼的办法。”
直话直说,反而让枸不知所措。说起来,这不能怪他。
女友比他大六岁, 虽然大多数时候,他感受不到年龄差,但一旦两人聊天过于深入,他就会如同掉进深井一般,摸不着、也看不清她了。
枸是一个平凡的留学生,家世、长相、成绩都泯然众人,再加上蹩脚的搭讪能力,按他自己的保守估计,毕业了都捞不着女朋友也正常。可他遇见了开朗主动的女友,如愿以偿在大三这年抓住了校园恋爱的尾巴,满足了他的生理和心理需求。
人生啊,就该尽可能享受快乐。深入对方的喜怒哀乐,尤其是她的哀伤,纯属自讨没趣。他没这方面的闲情雅致。
女友扭头,看向泰晤士河,沉默不语。
过一会儿,她说:“你知道吗?一切放下反而就开心了。或许啊,这是对的选择。”
枸慌了。他又快又轻地摇摇头。恳求着,往前踏了半步凑近女友:“你想想你妈妈,你妹妹。你要是这样,她们怎么办?你不是说,她们会担心你吗?你为她们想想! ” 他不敢提自己。他知道,面对生死,爱情轻如鸿毛。
女友也摇了摇头,“我要是不顾及她们,早死多少回了!但,也许每个人,都要先对自己负责。活着不见得是人生的最优选择吧?难道要一直忍下去……”
枸无言以对了。
女友继续说着:“再说了……我妈至少还有我弟。哎,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啊。你说那些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,万一死掉了孩子,该得多伤心啊。”
她双手抬起来,用力抱了抱枸,然后松开。像是精神高度紧张等待医生宣判的病人,终于得知自己确诊癌症,生无可恋又彻底放下的豁达。
枸有好多想说的,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以往他总羡慕女友滔滔不绝、侃侃而谈的能力,又为她自由的性格而自豪。可此刻面对复杂的生命议题,他第一次觉得无从招架。
但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失败,只好硬着头皮说:
“就算有你妹,你爸妈还是会很痛苦的! 而且你……你不可以…… ”
言语迟疑的枸,行动却很迅速。他搂住了女友,紧紧搂着,好像一松手,她就会飞走。他又把头靠在女友肩上,两人相仿的身高,让他做出这个动作一点也不违和。他知道,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。硬拉着她一定会生气,谁知道她会不会先报警把他抓起来,再自杀? 枸唯一最后的绝招,就是示弱。
他抱着女友,委屈极了地说:“你不能这样对我!”
女友谅解似的点点头,抿嘴叹了口气:
“也对,对你来说肯定很难接受。对不起啊,我不是故意的。没人来到这个世上想以这种方式结束。我们甚至都不一定想来这个世界!可没人问过我们的意见啊。 ”
她哽咽了,这让他也差点落泪,他最怕女友哭。他也知道女友见不得他哭。
寒风吹着女友的5分短裤和卫衣,显得很单薄。他觉着冷,才注意到自己两只脚穿着不同色的袜子和塑料拖鞋。好在伦敦的街头行人总是行色匆匆,无人注意他们这对穿着怪异的亚洲男女。
他抬起头,红着眼睛,软着哭腔,对女友说道:“你别一个人去河边好不好?我陪你一起去散步消食。”
女友不同意,但是枸执意拉着她,她只好屈服。似乎是受到枸安慰的缘故,她的情绪又如同汹涌的海平面一样,再一次沉静了。于是便成了最开头的一幕——慢慢挪步的两人,沉默是今夜的伦敦桥。
两人走在河边的大理石砖步道上,走在金融城狭窄的行人道上,走在紧闭大门的圣彼得堡大教堂下,走在因伦敦大火而树立的巨大纪念碑旁,走在零星几辆轿车驶过的宽马路上,走在脚步声有回响的桥洞底下……漫无目的,仿佛走了一个世纪。
枸在漫长的一个世纪里,忍着脚酸,回想起了他们刚刚结识的场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