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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久没有出门了。大部分时间还是躺在床上,小肚子慢慢隆起来,手和脚的肌肉都开变得松弛。庆幸的是,慢慢可以做一些浮动不大的运动。去医院换药的路上,妻子开车特意带我去海边绕了一大圈。有一条我常去的巷子里落满了梧桐树叶。除了旅游季节以外,青岛大多数时候是一座安静的城市。尤其是小鱼山,比起市区来,这里更加安静,持续的。
十一月下旬,青岛的天气还没完全冷下来,雾越来越多,尤其是在早上。薄薄的雾霭包裹着这座城市,给海边,给小鱼山,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朦胧。太阳躲进云层里,用半片乌色的云,半挡着身子。天空一会明亮,一会昏暗,颜色一直在变化,好象被覆盖在蓝布之下的容器,布一点一点地被掀开,里面的阳光愈加强烈。晴天里的云会很美。
小鱼山,因为“鱼山路”而得名,是青岛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,包含了八大关和太平角,几十个国家的建筑风格。来鱼山路,最好是早上六七点的样子。街巷里,还没有完全热闹起来,花园树林里的鸟群刚开始嚣叫起来。清脆的声音,此起彼伏。
简易的早餐推车,老板娘收了嘶哑的叫卖声,着急的上班的男人,吃着简单的早餐,通常是煎饼果子配着豆汁。树林里,有一条灰白色的小狗慢慢地走过。乖悄悄地走到漂亮女孩的身边,蹲在旁边。这时候,如果站在信号山上的凉亭上,整个小鱼山,尽收眼底。
天完全亮了起来,小鱼山,又开始变得无比妩媚,像一枚真真的金币一样,闪闪发光。小鱼山是一个静怡的去处。妻子用一只手扶着我,我用双臂夹住拐杖,用右脚发力,跳着往前走,跳一段,休息上一会。
为了读懂这些出生于 1930年的老建筑们,专程在网上买了钱毅先生的《青岛八大关与太平角近代建筑》一书,学习到很多建筑学的基本知识,也才明白小鱼山是由传教士别墅与教堂、政要别墅、商人别墅、知识分子别墅、外交官别墅所组成,它们是这座海滨城市的文化灵魂,是心脏,穿过它,宛如穿过一道道结满历史往事的回廊。走在郁郁葱葱的鱼山之麓上,一座座红瓦顶的欧式老建筑里,装满了很多生机勃勃的老故事……
1923年,福山支路5号,康有为先生住在这里。高大精美的欧式建筑,很符合他的帝师身份,屋前就是汇泉湾,屋后就是小鱼山。旁边的巷子里,种植着一丛丛的绿色灌木,春天会开满粉色的蔷薇。院子里,有一支淘气蔷薇花,向着外面的巷子里探出了头,和一棵高大的银杏树,在很多个傍晚,天空明亮,微风清爽的夜晚。
康先生躺在竹编的藤椅上,喝着刚采摘的崂山绿茶,看着忽明忽暗的小鱼山,怀里躺着刚娶回来18 岁小妾,写着“海气苍苍岛屿回,山巅楼阁抗崔巍。茂林峻岭百驰道,又入仙山画里来。”
前些日子里,走小路爬了浮山,下山的途中刚好路过南海康先生之墓。回想起来,这位南海康先生前半生投身变法救国,后半生流连于海外,又热衷娶小妾,晚年回到青岛,逝去又被挖坟抛尸,唏嘘不已。
1930年,鱼山路7号,女词人吕美荪女士的住处。这是位才华横溢的女词人,她给住所取了个“寒碧山庄”的名字。 1934年的春天,青岛下了场大雪,延绵下了半个月之久,小鱼山上银妆素裹,玉宇琼楼,吕美荪趁兴写下了“此际酒暖歌风诗,一唱齐和阳春词。”
她不是一个穿着裘皮大衣,戴着黑而大的墨镜,怀里抱着只血统高贵的猫的贵妇人。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,一个弱女子,周旋于日本和中国之间,颇有侠女之风,凭借柔弱之躯,做过很多有益中日文化交流的事情。
1930年,鱼山路33号,梁实秋先生的住所。他很爱这座城市,他曾经这样深情写道:“到处都是红瓦的楼房点缀在葱茏的绿树中间,而且三面临海,形势天成……我虽然足迹不广,但北自辽东,南至两粤,也走过了十几省,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”。
梁实秋先生受聘为国立青岛大学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。在青期间开始翻译影响广泛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。读书的时候,也颇喜欢读梁先生的散文,尤其喜欢《雅舍小品》,在看似闲散的日常里,道出很多人生的通透。如果他不跟随国民党,浪迹到台湾省,或许真的会在晚年的时候,回到这座舒适的城市一直居住下去。
1931年,福山路3号。有一栋二层依山面海的欧式建筑。沈从文在国立青岛大学中国文学系执教期间在此居住,巴金来青岛时亦居于沈从文的寓所。 1931年至1933年,作家沈从文在青岛大学中国文学系执教,在青岛期间完成了几十篇小说和散文,包括《自传》、《八骏图》和《月下小景》等。
尤其著名的《边城》也是生活在青岛期间创作的。那个时候,我想,应该正是沈先生爱情和事业双丰收的一年。他走在青岛的街头上,穿着一身用绸布做成的长衣大褂,用一条灰色的围巾结成十字,折上一圈,围在脖子上。
他遇到活泼好动的青岛女孩,夕阳的斜晖打在女孩的半边脸上,几颗孤零零的小雀斑,两条黑长的辫子,用一根简单的头绳束起,让他想起湘西老家纯净的船家少女,拼凑成一个叫着翠翠的女孩,用来托付沈先生青春的情愫。
去年的夏天,专程去了趟湘西的凤凰古城。那个夜晚,我沿着古城的石板桥,姗姗而行,身边是喧嚣只顾拍照的旅客。我听着脚步声、青石和溪水叩叩声时,心中是无比宁静的。耳边,有一声亲切的回忆,翠翠说:我要一个爷爷欢喜,你也欢喜的人来接收这只渡船。那个夜晚,沱江上,细雨落个不止,溪面一片烟,一个不太圆满的爱情故事,随着河流流入海里。
1931年, 海洋大学校园西北角,有一处独立院落,那是一幢红瓦黄墙古朴典雅的二层小洋楼,爬山虎自由的攀爬整面墙,这是闻一多先生的住处。很多次,他走在海大校园里,有时候是在梧桐树下,有时候是屋前的银杏树下,通常是很忧愁的样子。他一定是个民族责任感很强的男人,他太爱自己的祖国,又对那些外国侵略者深恶痛绝。
天凉的时候,他会围着暗灰色的围巾,头发很长,背着手,走走停停,构思着他的唯一的散文《青岛》。心情好的时候,他会和学生臧克家讨论些现代诗歌。先生有一系列诗歌叫着《七子之歌》。现在六子都子都已回到母亲的怀抱,台湾这个最小的儿子,还是那么顽皮,漂泊在那澎湖列岛之外。
1934年,麓福山路1号,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戏曲家,洪深先生。我站在楼下,抬头顺着台阶往上看,穿过雕花的铁栅栏大门,迎面而来的是一段宽阔的台阶。桑树的叶子从很高的树上摔下来,从1935年的天空里坠落而下。仿佛影后胡蝶就在这个院子里,唱着这首《劫后桃花》,一个纯净到一尘不染的女声仿佛从战火中倾泻而下,一声,只一声,就会让人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颤栗……
当战争结束,祝太太带着女儿回到青岛旧居门前,早就人事全非,只有庭院里桃花依旧盛开,那是些有些红扑脸蛋的娇艳之花。胡蝶在院子里呆了很久,直到最后一个花瓣凋落,她化成蝴蝶飞走了,消失在一片很高的云里,再也无处找寻。
1934年,黄县路12号,老舍先生的故居。老舍先生于1934年来青岛受聘于山东大学,直至1937年离开青岛,大部分时间都居住于此。 老舍格外喜欢青岛的五月份,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,樱花的香味会灌满整个城市的街巷,海棠,丁香,桃,梨,苹果,藤萝,杜鹃都忍不住盛开。
那一定是个很平静的下午,先生坐在院子里,靠在樱花树旁,有几束花瓣掉落在价格低廉的宣纸上。外面的街道里,会响起人力车噶吱嘎吱的摩擦声。车夫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,长得高高大大,叫着祥子。人生真的会有很多坎坷,当我们像祥子一样经历“三起三落”,我们是否还是那个善良质朴向上的少年?
1934年,鱼山路36号,高大的铁里门里,有一个大院子,院外种着几棵香椿树,里面有好几栋楼房。那个时候,这里总能住得满满当当,童第周先生也住在这座房子里。他是著名生物学家、教育家,他曾先后三次来到青岛山东大学任教。
在民国里,做一个生物学家,大概不会是个很好的差事。只是不知道,在童老先生克隆的那些鱼类里,有没有关于美人鱼的探索......我想,离青岛很远很远的地方,应该有一座玫瑰岛屿,上面有一座雄伟的城堡,里面住着六位人鱼公主,她们都十分美丽,尤其是最小的公主,她留着金色的长头发,比姐姐们都漂亮。她最喜欢听姐姐们说许多岸上的新鲜事。有一天,小公主终于忍不住了,就游上了岸,变成了青岛女孩。
走到了龙口路36号的山坡上,有一座红房子,很唐突地矗立,高高大大。房子上爬满了爬山虎,交错复杂,翠绿色的。房子里,住着穿绿色军装的男人。他的眼眶很黝黑,红色灯丝一样的血丝布满他的眼瞳。他看了一眼表,是3月16日下午 17 点。海边涨起潮来,天空也暗的格外早。
这个叫着戴笠的男人。安排侍从送走最后两位客人,一个人靠在窗前抽雪茄。内部派系纷争不断,让他很疲惫,或许他早已经习惯。他的眼睛里有火,橙色的瞳孔,汹涌的火光,很炙热,随时都可以把人吞没。
还好明天中午就可以抵达上海,就可以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。那是个叫着胡蝶的女人。他的嘴角露出了少有的笑容。他想不到的是,这是他留在人世最后的一个晚上,他给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留下了一座色彩浓郁的“戴笠鬼城”。
在小鱼山,每一处建筑的身后都深藏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故事,高雅的,低俗的,光明的,黑暗的,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们毕竟是历史的过客,不需要到那些往事里定居。建筑里,种植各种各样的植物,重要的是这些植物都和建筑物很般配,植物和那些有着异域血统的建筑物,融为一体。
1930年的小鱼山,除了这些生满忧愁的先生们以外,一定还有长着樱桃脸的女人们,穿着瘦瘦窄窄的旗袍,配着皮草披肩,头发盘起,波纹式卷发。在别墅里的草坪上,端坐在小圆桌旁,喝着滚烫的咖啡,看着民国特有的少女杂志《玲珑》,懂事的宠物们乖巧的依偎在一旁。
向左,向前,转弯,妻子扶着我,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里,一个黄岛路17号的里院。深深的院落里,晒着开满菊花的白色棉被,上面分布着不规则的印记,是茶渍、是眼泪、是红墨水,是女人的经血、是男人匆匆忙忙留下的精液,是这栋老房子里各种各样的经历。
它噪杂、凌乱、拥挤,这个叫着“平康五里”的地方,是青岛那个时候最高档的妓院。有个叫着于小脚的女人就住在这里。我在一本陈旧的回忆录里,遇到过这个女人。她有着桃花般红晕的脸,皮肤是和那个时代很不相衬的白。
她烫着那个时候很流行的卷发,穿着一身性感的黑衣,躺在屋子里的摇椅上。手里通常叼着三九牌香烟,烟雾在狭窄的房间里盘桓,进到对面男人黝黑的皮肤里。她起身,掐灭烟头,半掩着门,去里面的房间,放热水洗澡。散开头发小心翼翼地取下珍珠耳环,屋子里放着胡蝶的《劫后桃花》,窗外有一只小鸟忽然奋力飞向天空。那是青岛1930年的天空,春意浓浓的天空,阳光打落在樱花瓣上,变得闪烁不定。
最后一个地方,是圣弥厄尔大教堂,江苏路15号,因为要写一个美好的结局。不管什么时候过来,总能遇上拍婚纱照的情侣,只是不知道,很多年过去以后,住在照片里的两个人,是否还记得这个下午的誓言?如果能有一个人,注意是异性,愿意过来,坐下来,听你讲话,不停不止,不卑不亢。
有温暖安静的男人,有愿意聆听的女人,干净的房间,有一只猫咪,有窗帘被大风吹起的映满绿色树荫的露台。在失眠的夜晚,可以彼此拥抱。我想,大概这就是爱情吧。每一次路过教堂,都会停下来,向着住在塔尖的主教,要一个愿望,管它灵验不灵验,反正是免费的。
有一年,我在观海二路有一个工作室。每天,从一栋栋老房子门前走过,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和事,看看不一样的花和树,走上一段安静的台阶。屋子外面挂着彩色的风铃,在风里,摇呀,摇呀,一整年都不会停止。
不忙的时候,会看着猫咪在阳光下嬉闹,看着刚出生的猫咪,慢慢长大。搬走的那一年,母猫死了,伤心了好一阵子,就好像我们成长的路上,总是要用很多宝贵的东西用来交换。
傍晚,我们从外面开车回来,忽然下起雨来,雨水摔在地上的声音非常响亮,扁扁的,带着委屈,少许的倔强,极不情愿地降落人间,搅乱小鱼山的安静。小鱼山还有很多名人故居,鱼山路9号甲的海洋学家赫崇本故居、福山支路6号戏剧家宋春舫故居、龙山路7号国立青岛大学校长赵太侔故居等等。
回来的路上,在外面的街市里,买了一盆刚开始盛开的蝴蝶兰,是一种花期可以长达 5 个月的花。妻子扶着我上楼,身上染上些疲惫,回家,换了身衣服,关上窗,城市的所有纠扰都在窗外环绕。
忽然想起冬日过去,就是春天,心里不由欣喜起来。要知道,春天是一个花开的季节,整个城市都会被装扮成白色的、红色的、粉色的,空气里充斥着樱花香甜的味道。我坐在沙发上,用一块米黄色毛绒毯盖住腿。空气里有清凉和潮湿,吹进了凉风。
女儿和儿子又开始睡觉。他们摊开四肢,睡得很熟。我在读韩江另一本小说《植物妻子》,翻开第一页,然后往下阅读。翻看书里的故事情节,又把头靠在放在沙发边上的毛绒玩具堆里,闭上眼睛.....我舍不得睡着。我在想,如果不是骨折,我真的会有时间,去了解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