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知道桃花水母吗?水螅纲、水母目、笠水母科,一种生活在淡水里的小家伙,直径不过两公分,像只小降落伞。每年春天,桃花一开,就都从水里冒出来了。就这么个小东西,在地球上生存了五亿年,而我,上星期才找到它……”
乔麦显然有点激动,不等说完,她已经点开手机上的网页,黑体加粗的新闻标题几乎占掉半块折叠屏:废弃矿坑惊现“水中大熊猫”。有点标题党那味儿了。她拿给老莫看,后者摆摆手,不为所动,慢悠悠吸完手中玉溪,烟屁股碾了,拿矿泉水浇透,丢到垃圾桶再回来,一口悠长的烟气才徐徐吐出。老莫跳上驾驶位,双手把着方向盘,清了清嗓子,对乔麦说:“观光车单程八块,往返十五,你到底走不走嘛。”
说起来,乔麦找它们很久了。
那时候她刚记事儿吧,字还不识几个,就记得家里净是标本,花花草草、蝴蝶贝壳什么的——墙壁、地面、餐桌、窗玻璃——几乎遍布两室一厅每一个平面。关键是你还不能碰。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,乔麦没体会到,她只知道,值得老乔呵护的,惟有标本盒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口器和触角,她坚信,自己但凡折断里氏盘腹蛛的附肢,或者长戟大兜虫的胸角,老乔非卸了自己同等数目的胳膊腿儿不可。
老乔搞生态学的,他研究了一辈子,乔麦恨了一辈子。
老乔这辈子最后一篇论文的题目是“桃花水母及其生态学研究进展”。那时候这个物种的相关研究方兴未艾:看上去不起眼的小东西,却是来自寒武纪的孑遗,监测水质的“晴雨表”,极具生态环境价值,素有“水中大熊猫”之称。老乔吭哧吭哧写了两年多,案头工作早完了,水母没找到。那时候的老乔心气儿高啊,马上要退休的人了,还想着发现生态新大陆,见天儿进山下河,有点老骥伏枥的意思了。跑了大半年,让人事处拽回来办移交,喝一杯绿茶,吃两把瓜子,屁股一拍又进山了。就是这一回,再也没回来。收拾遗物的时候,乔麦把父亲的文稿丢进回收站,她想彻底抹掉这个人,试了好几次,终究没能点击确认。直到上星期看见那条新闻。生态学博士念到第三年,乔麦仿佛突然听到老朋友敲门。一座废弃矿坑怎么会出现桃花水母?她不敢相信,她决定一探究竟。几乎没有任何思考。与其说帮父亲完成论文,乔麦更想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目击事件发生在铜锣山。长江横切重庆,裁山切岭,在市区以东形成一道峡口,《巴县志》载,悬崖临江,有圆石如铜锣状,故此得名铜锣峡。峡中江水击石,如铜锣之声,遂名铜锣山。山上别无长物,独产石灰石,自明清开始采掘,至本世纪初关停,凡三百余年,遍地矿坑,不可胜数……乔麦看到过一张历史照片,从飞机上俯瞰的铜锣山,犹如一片癞皮疮,坑坑洼洼的,看得人胆战心惊。
“这种地方能有桃花水母?”乔麦发问。“我哪知道?”老莫扭头说:“反正都是跟着导游词背的,老长一大段,难为我一个老头子了。”随着句末的重音,老莫一脚油门,电机嘤嘤作响,观光车一头扎进铜锣山浓重的雾气中去。
乔麦抓紧了扶手,心里有点没底。再看老莫,杵在驾驶座上,俨然一尊坐佛。一件蓝工装早已洗得缩水,把他敦实的身子裹得紧绷绷的,寸头搭配圆脸,搞得整只脑袋像颗炮弹,面膛黑红,沟壑纵横,满脸痘印完全就是缩小版的矿坑。他瞟了乔麦一眼:“放心嘛,买了票就是我的乘客,肯定给你送到站嘛。这条路我跑了将近四十年,别说是雾,闭着眼我也能开。”
“四十年?不对吧,”乔麦听出毛病来:“矿山公园建成也没多久啊。”
老莫没有说话。观光车在沉默中攀爬,弯道似乎没有尽头,问题悬在那里,老莫表情凝固,浑浊的眼底毫无波澜,类似两口枯井。大雾如同纱幔,纷纷扬扬,连带时间也变得柔软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两分钟,或者半个世纪?那时候老莫重新开口,声音却好像换了个波段,类似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旧收音机。
“和你要找的那些水母一样。”老莫说:“我也是一种濒临灭绝、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动物。”
“我是铜锣山一号矿工。采石、爆破、运输,甚至会计,啥都干过。别说开车了,连这坑都是我挖的。当年没有大型机械,全靠人力,先拿钢钎打眼,再往里头装药,炸药引线最不好弄,留短了来不及跑,弄长点儿吧,中途熄灭的概率高,到时候排哑炮,更危险。所以每放完一炮,我都要喝一瓶啤酒,抽两支烟,感觉又捱过一天。可是第二天一早,睁眼看见铜锣山还站在那里,才发现一座山好大,一个人好小,挖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。闷头一干,就是三十年,回头一想,却又像一转眼,转眼工夫,山没了,留下一地的疮……”话到这里,老莫叹了口气。
“感觉一个人的大半辈子,几句话就讲完了。到底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。”老莫问道:“几个破水坑,有什么好看的?”
“我问过老乔同样的问题。”乔麦淡淡一笑。
“老乔?”老莫没听明白。
“就是我爸,一辈子守着那些花花草草虫鱼鸟兽。”乔麦说:“我也问过他,有什么好看的?”
“他怎么说?”
乔麦顿了顿,说:“我永远不会知道了。”
“还记得小时候,他带我去公园,坐国槐底下乘凉呢,爬下来一只‘吊死鬼’,我张口就骂害虫。他问我为什么,我说它们吃光树叶,我们就没法乘凉了。他听完就笑了,说,人家槐树长叶子,也不是为给你乘凉用的。说起来,倒是我们占了虫子的地盘。我好像有点明白了,看来吊死鬼也不是害虫,长肥了还可以喂小鸟,也算有点用处。没想到老乔严肃起来,跟我说,它叫尺蠖,并不是为了什么用途而生。当时不懂,这趟出来,我才有点明白了。”乔麦收回目光,继续说:“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看这几个破水坑吗?不是为了什么用处,也许,就是因为它存在。”
老莫点点头,若有所思。恍惚间,观光车穿越一片阴影,视野骤然明亮,橘色太阳爬上右岸山谷,光线刺破层层白雾,这时候两人才发现,原来自己正在一枚巨大的荷包蛋中穿行。老莫把车子稳稳停在矿坑边缘的观光道上,不无得意。他给乔麦介绍:“九号矿坑,最大的一个。有时候就觉得,人啊,挺对不起山的。我们挖空了它的骨肉来讨生活,还要欺负它不会说话,骂它破坏环境。政府来搞生态改造的时候,我还跟村支书说,纯属脱裤子放屁,有这钱直接发给咱多好?就像你说的,用处,凡事都要讲个用处,你说它还有什么用?”
老莫说完,又叼了支烟,来不及点火,让乔麦摘了。
“少抽点。”她说完顿了一会儿,又补充:“我是怕污染环境。”
老莫听完笑了:“你这话,倒让我想起小莫来了。”
“小莫?”乔麦发出同样疑问。
“我儿子。”
老莫接着说:“我在矿坑里刨了半辈子,就为送他出去。谁知道这小子全世界转了一圈,最后又回到这座矿坑来。你不是问我水母吗?我不懂,但这小子肯定知道,他就在隔壁矿坑,搞了个什么潜水俱乐部。广告语都想好了,说什么‘重庆人有自己的马尔代夫’。一开始我骂他没出息,没几年,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,换他打我的脸。当时哪想得到啊,转眼工夫,村里农家乐也开了,老瓦屋全都改造成民宿。我们年轻那会儿做梦都想往城里跑,现在一到周末,城里人都上这儿来了。头两年刚修的双向四车道,已经开始堵车了。交通升级,开了两条观光车线路,村支书第一个找上我,说当年的一号矿工,一定要来干一号司机。矿坑再大,都装在你老莫的肚子里,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,那是一代石矿人的历史啊。”
老莫说完,扭头看向矿坑,此刻云雾尽散,美景一览无遗,远远望去,湖面尚在沉睡,平坦如砥,像是有谁在绿油油的铜锣山上镶嵌了一颗蓝宝石。老莫趴在栏杆上,喃喃道:“有时候没有游客,我就把车停到坑沿儿,开一包红塔山,抽一支,给大家也都上一支。这里头有我老爹,有工友,还有这座矿。有的人进城,有的人走了,还有的人永远都不再回来,可我们每一口呼吸,每一滴汗,都留在这片矿坑里。现在,我守着它,就像守着我的老朋友。”
“人都是这样,非得兜兜转转一辈子,才会发现宝贝就在脚下。”乔麦点点头,接着说:“我想起老乔第一次见到桃花水母照片的情形。他告诉我,硬盘里的论文,只能保存几年,DVD光盘好一点,也不过几十年,打印出来,写在纸上,能够保存千年之久。但是,他指着桃花水母伞盖上那枚小小的花瓣,说,这里面每一条DNA双螺旋链,都传承了五亿年。每一棵草,每一片叶,都是遥远历史与永恒未来最珍贵的切片。”
乔麦冲着老莫会心一笑:“虽然我不懂潜水,但桃花水母对环境要求极高,至少可以证明这里水质优异,小莫没看错,这是个卖点。春暖花开,潜水季就要到了,今年的主题就叫‘寻找桃花’吧,你觉得怎么样?”乔麦说完,在老莫肩头拍了一把,说“走吧,带我去见见小莫。”
“还是你们年轻人有主意,不过,等我半分钟。”老莫卖了个关子:“还没跟老朋友道别呢。”
“谁?”
老莫神秘一笑:“大家都以为矿坑是一片沉默的废墟,只有我知道,它会说话。”老莫拱起双手,给嘴巴装上一个喇叭。“跟我来。”他边讲边做,一声嘹亮的呼号几乎耗尽胸腔内所有空气,乔麦有样学样,朝着这片诞生于三叠纪中期,距今二点五亿年前的石灰石岩壁喊道:
你好——
两秒钟后,她听到了来自这颗星球亿万年前的问候:
——你好。
作者简介
林檎,90后,理工男,现居重庆,业余写作。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,散见于《收获》《当代》《花城》《人民文学》等,有作品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作品与争鸣》等转载。获《鲤》“伏笔计划”首奖。
来源 | 美丽重庆
提供环境新闻线索
nload="this.removeAttribute('width'); this.removeAttribute('height'); this.removeAttribute('onload');" />
nload="this.removeAttribute('width'); this.removeAttribute('height'); this.removeAttribute('onload');" />
环境新闻线索征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