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午后,三五成群的老人坐在长城脚下的瓦美术馆红墙前晒着太阳。73岁的李老太太刚在北沟村老年驿站吃过免费午餐,跟熟悉的邻里一起聊着家常。看到有年轻游客路过张望,她热情招呼,“进里头看吧,好多画,免费的。”
一场名为《局部城市》的艺术展正在瓦美术馆举行,而持续多年的乡村文艺复兴,正在这个静谧的北方农村缓慢发生。
去年10月30日,由llLab.|叙向建筑主持设计的瓦美术馆在村中心广场落成开幕,这是建筑师刘涵晓团队在北沟村完成的第6个作品。
开幕式上,十多位艺术家聚集到北沟村。村子广场中心的美术馆、村委会大楼,以及周围的房顶、菜地,处处都是艺术现场。艺术家隋建国把一块捡来的石头放大数百倍,做成艺术装置《梦石归田》,放在田地里;村委会大楼外立面挂起温凌的巨幅艺术喷绘《辛德勒餐厅》;七旬艺术家陈伟开着摩托车,用沾满油彩的车轮现场作画;刘展用行为艺术的方式焚烧了装置作品《行走的人》,音乐人梁翘柏则与乐队在山里上演了一场音乐会。
在社交网络上,北沟村已成为京郊最文艺的打卡地之一,艺术家雷磊的充气装置《刺猬头》是出镜率最高的作品。
如果你来到北沟村,会发现这里不过是一条不到两公里的山间小道,贯穿起全村150多户人家。这里的常住人口不到400人,依山而建的公路干净平整,村子还保持着旧时风貌,偶尔路过村民家,门半开着,透出院落里的树影。这里既有乡村的宁静,也有城市美学的痕迹——尤其是当你看到llLab.|叙向建筑设计在这里陆续打造出的北旮旯餐厅、三卅精品民宿、瓦厂酒店以及新落成的瓦美术馆时,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不同生活模式,在这里获得奇妙的平衡。
有媒体把这里比喻为“中国的比利弗村庄”,很多艺术家、外国人选择在此定居,用各自的人生经验来重塑新的乡村生活。北沟村现有30多户来自世界各地的“新村民”,用李老太太的话来说,“(疫情)以前村里好多老外,说什么话的都有,走路上就跟我们打招呼。来的游客也多,车都停不下来。”
中国目前大约有70万个行政村,北沟村可以说是其中规模最小的村庄之一。在中国乡村振兴的大时代背景下,用艺术助力乡村建设成了一股潮流。建筑师、艺术家的入驻,硬件的投入,都可以让乡村风貌得以改变。但如何真正让艺术注入乡村,让这场改变自下而上,使原住的村民与新村民形成共同体,北沟村提供了一个鲜活的范例。
一个亿改造一个村庄
2009年,阚冬与丈夫秦剑锋选择定居北沟村,是这里最早的一批新村民。
她记得最早来村里时,北沟村靠种植栗子为主,村貌脏乱差,几乎没有路,走一圈腿上就一片泥泞。那时候,年轻人全出去打工了,只剩种栗子的人家和一些留守老人。
“那时候我们常来做扶贫,给村里的老人、村支部捐钱,买点栗子。”阚冬告诉第一财经,丈夫很喜欢这个能看到长城的村子,于是,他们租下一处宅基地,花费500万元改造一新,住了进来。
阚冬的家成了一个建筑改造的示范,她带朋友们来参观,“这个家把我们对村子的认知和喜爱都表达了出来”,受他们影响,艺术家朋友郑晓红也来了北沟村。此后,这种影响一步步裂变,越来越多外来人来到这里租下宅基地。
“我们来的时候,一个宅基地一年租金1万元,租30年就是30万元。但现在,一个宅基地最多租20年,租金300万元。现在定居北沟村的家庭,30%~40%都是外来人口。”说起这些数据变化,阚冬感叹,当一个乡村被改变,最直接的表现,就是外来人口的增多带动经济增长。
阚冬成立的2049投资集团,一直在做与乡村振兴相关的项目。但北沟村有所不同,他们住在这里十几年,对村子有很深厚的感情。
她与朋友们经常说起这里的“朴实、温度和归属感”,村民对他们友善而热情。这十年,她跟村里人相当熟络,串门聊天,吃个便饭也是常有的事,这是城市里久违的街坊邻里式的感情。这种传统中国式的风土人情,对那些来自法国、英国和美国的外国人来说,更弥足珍贵。北沟村深厚的文化底蕴是艺术家、城市中产和外国人喜爱这里的另一个原因,村子距离慕田峪长城仅3公里,自然风光独特。
“我们跟北沟村的村民有一种共同富裕、共同奋斗的感觉。”阚冬说,北沟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貌,与他们这些外来者被村民接纳、信任有很大的关系。十多年来,2049投资集团前后投入了超过1亿元,从修路开始,一步步建起社区文化中心、老年驿站,为村里70岁以上老人提供每天免费的餐食。他们邀请llLab.|叙向建筑来设计村里的北旮旯餐厅,将一间根据废弃琉璃瓦厂改造的酒店进行升级设计,在老旧燃气站的原址上建起三卅精品民宿。仅三卅精品民宿就获得多个欧美建筑奖项,被外界瞩目。
说起这一步步的变化与升级,阚冬认为,她并没有特别理性的框架和逻辑,而是按照自己对北沟村的情感与理解,与村民共同商量着,完成一步步的改造。
修路、建老年驿站和北旮旯餐厅,是为解决最基础的民生需求;花4年时间打造的三卅精品民宿,是给来访者营造的“村中村”,无论精品民宿还是瓦厂酒店,都有一种“欢迎回家”的暖意。
到了瓦美术馆的诞生,阚冬认为,那是打造完基础设施之后,一种顺理成章的、代表新村民精神需求的家园。她说,每次在北沟村的建筑项目,都是当地村民组建的建筑团队来施工,村民们可以提出自己的设想与意见,使得每一个建筑都是深深扎根于村落的产物。
“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我们的美术馆突兀另类,它不是孤零零放在那儿的,而是跟村子的文化相呼应,有感动、有共鸣的。”阚冬说,如果没有前期铺垫,美术馆就很难嵌入到当地村民的生活中。
“北沟村的核心一定是文化,是新村民与老村民的交流碰撞与共同努力,外来的人也能迅速融入和认同这里的文化。”阚冬说,瓦美术馆与城市里的美术馆有所不同,它可以包罗万象,可以装下任何内容。
瓦美术馆,为乡村播种
刘涵晓恐怕是最了解北沟村的中国建筑师。从最初的北旮旯餐厅到现在的瓦美术馆,他用持续不断的6个建筑作品与乡村对话,参与乡村改造。
阚冬最初接触刘涵晓时,几位合伙人建筑师路易斯·里卡多、大卫·科雷亚和隈太一还分散在世界各地。但她看过他们的作品,确定这些年轻建筑师能理解北沟村,契合这片地域想要传递的精神,“他们的作品很有人文关怀,体验感特别强,没有建筑设计通常的矫情,是一种‘空杯心态’。”
在北沟村的建筑改造中,刘涵晓最大的诉求就是,要让土生土长于北沟村的村民觉得舒服,建筑要从村民的日常生活中生长出来,而不是被建筑师赐予的乡村想象。因此,在北沟村的数件建筑作品中,可以看到被保留的乡村的野性状态——不华丽,却写满村庄的故事。
瓦美术馆的所在地,原来是一间废弃多年的面馆。建筑师本来想保留砖墙老房,但反复考察后,还是不符合美术馆多样化空间的效果,只能舍弃。在最终方案里,一米高的石围墙保留了老面馆原本的位置,代表着北沟村的旧有记忆。
刘涵晓说,他们在北沟村的每一件作品,都是团队在北沟村长期调研后的设计,瓦美术馆更是与村民共同磨合沟通出来的结果。
瓦美术馆的用意是要成为北沟村的第三故乡,一个是让艺术发生和生长的地方,因此它必须是让人可以亲近的、温润而自然的。美术馆的外观看起来足够先锋,但取材都是就地解决,设计元素也都来自村庄,比如琉璃瓦的墙面,就来自北沟村过去生产琉璃瓦的历史。
建筑师把美术馆视为一项大型建筑种植试验。他们是负责规划蓝图、撒播建筑种子的设计者,村民则是自发的种植者,他们既是美术馆施工队的一员,也不断参与磨合讨论,从美术馆的层高、屋顶的倾斜度、窗口的大小与朝向,都因为村民的建议而不断修改。最终呈现的结果,是与乡邻妥协后的最佳成果。
当美术馆开幕后,建筑师返回现场,看到的是村民们把美术馆外部当成“一处看热闹的地方”。每天,很多老人都会坐在美术馆门前矮墙上,看广场上的人群。瓦美术馆门口的公交站旁,用回收旧砖砌成的矮凳成了大家聚集娱乐的露天据点。
阚冬发现了更有意思的现象,不少村民受到三卅精品民宿和瓦厂酒店的审美影响,以此为灵感来翻修自己的房子。“他们装修改造自己的房子时,会悄悄向我们靠近。我们的建筑风格、配色、使用的材料,都在一点一滴被村民接受。”这些撒播下的艺术审美,让她相信,瓦美术馆的建成并不是结束,而是有更多东西开始生根发芽。
她印象最深的是,有村民牵着驴就进了美术馆,孩子们在美术馆一层的装置作品之间玩着捉迷藏。
阚冬说起三卅精品民宿取名的用意,卅是中文数字三十三,暗含着她的心愿——他们要把民宿收益的33%拿出来给当地村民,33%给企业与员工,33%回馈社会。
在酒店与民宿的70多名员工中,30%以上是北沟村村民,以前的空巢村现在引来年轻人返乡,有人在西餐厅做大厨,有人被培训成了园艺工匠,服务与保洁人员也都是村里人。58岁的陈阿姨说,她在酒店做了十几年保洁,现在每个月收入4000元,比以前种栗子稳定多了,还能跟父母家人住在一起,日子过得很满足。
阚冬雇佣了村里一位无儿无女的老人看停车场,前阵子老人查出身体不好,想送他去养老院,但老人不愿意,仍然要留在公司,跟同事们在一起。重阳节时,阚冬会把村里几十位老人请到酒店西餐厅享用西餐,“大家彼此的关系就是这样,很自然”。
说起老年驿站提供了十几年的免费两餐,阚冬并不认为是一件难事,最困难的在于坚持。她也坦言,过去他们做乡村振兴,把原住民都搬迁出去,重新造一个簇新的乡村,却不再是村民想要的乡村了。
“乡村振兴的前提是,必须跟村民在一起发展,要围绕着精神感受去打造。”阚冬说,过去北沟村村民只靠种植栗子谋生,整村年收入不过几百万元,现在,村子年收入已经达到四五千万元。
北沟村火了以后,村党支部书记王全也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,办公室里摆满了“全国民主建设示范村”“中国最有魅力休闲乡村”“北京市最美丽乡村”等各种奖项与奖杯。
今年,阚冬还要继续对北沟村进行精雕细琢的改造,计划建起一间酒吧,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,她还想持续地进行乡村振兴的实验。这些年,也有很多项目找到她,希望能让他们掌舵改造,但她想,如果能把北沟村的经验传递出去,才是更重要的。“我们做乡村振兴或是城市更新,常常会奔着特别大的项目和计划去做。其实,一个地方不管多小,只要改造者足够认真,投入足够多的时间和感情,深入研究,最后仍然会做出影响力。”
(图片由瓦美术馆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