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禅师书,骨气深稳,体兼众妙,精能之至,反造疏淡。如观陶彭泽诗,初若散缓不收,反覆不已,乃识其奇趣。今法贴中有云“不具释智永白”者,误收在逸少部中,然亦非禅师书也。云“谨此代申”,此乃唐末五代流俗之语耳,而书亦不工。欧阳率更书,妍紧拔群,尤工于小楷,高丽遣使购其书,高祖叹曰:“彼观其书,以为魁梧奇伟人也。”此非知书者。凡书象其为人。率更貌寒寝,敏悟绝人,今观其书,劲险刻厉,正称其貌耳。褚河南书,清远萧散,微杂隶体。
释智永的字,笔力深沉稳健,字体兼具众体之妙,精妙到了极致,反而达到疏朗清淡的境界。如同读陶渊明的诗,初读好似平淡无奇,反复吟诵,才能品出它的奇妙意趣。现在法帖中有道“不具释智永白”的,误收在了王羲之部中,但也并非释智永的字。说“谨此代申”,这是唐末五代流行之语罢了,而且字也不精巧。欧阳询的字,美观紧严超出众人,(他)尤其擅写小楷,朝鲜派使臣求购他的字,高祖感叹说:“他们看欧阳询的字,以为他是身材健壮高大之人。”这就是不懂书法的缘故。大凡字如其人,欧阳询相貌丑陋,聪明过人,现在看他的字,刚硬峭拔规矩严谨,这正与他的相貌相符。褚遂良的书法,清远潇洒,稍微掺杂隶书。
古之论书者,兼论其平生,苟非其人,虽工不贵也。河南固忠臣,但有谮zhen(四声)杀刘洎ji(四声)一事,使人怏怏。然余尝考其实,恐刘洎末年褊忿,实有伊、霍之语,非谮也。若不然,马周明其无此语,太宗独诛洎而不问周,何哉?此殆天后朝许、李所诬,而史官不能辨也。张长史草书,颓然天放,略有点画处,而意态自足,号称神逸。
古人评论书法的时候,同时评论作者的平生,如果不去谈论这个作家,即便是书法再符合规矩也不算珍贵。褚遂良即便是忠臣,但是进谗言杀害刘洎这件事,还是让人议论纷纷的。然而我曾经考据这件事情的真实性,恐怕刘洎最后的时期心胸狭窄,容易发怒,确实有伊尹、霍光类似的言语,并非就是诬陷他。如果不是这样,马周证明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,那么太宗唯独诛杀了刘洎而不去问罪马周,这是为什么呢?这种错误的认识是天后朝的许敬宗、李治的诬陷造成的,这就使史官也不能辨别的。张旭的草书,寂静自然,很稍微的变化之处,便是而意态自足,这就是所谓的神逸。
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能真、行,此大妄也。真生行,行生草,真如立,行如行,草如走,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。今长安犹有长史真书《郎官石柱记》,作字简远,如晋、宋间人。颜鲁公书雄秀独出,一变古法,如杜子美诗,格力天纵,奄有汉、魏、晋、宋以来风流,后之作者,殆难复措手。柳少师书,本出于颜,而能自出新意,一字百金,非虚语也。其言心正则笔正者,非独讽谏,理固然也。
当今的人们说善于草书的的人可能不善于楷书和行书,这种说法使很大的错误。由楷书才生成行书,由行书才生成草书,楷书犹如一个人的直立,行书犹如一个人的行走,草书犹如一个人的奔跑,从来没有不能直立行走就能奔跑的人。今天在长安还有张旭的楷书《郎官石柱记》,作品的字迹简单而深远,就如晋朝到宋中间时期的人。颜真卿的书法雄秀突出,改变了先前的书法,就如杜甫的诗,非常有力好似天助,全部涵盖了汉、魏、晋、宋以来的风流,后来的写作者,用尽全力也很难再有这样的手法。柳公权的字,本承袭颜真卿,却又能自出新意,一字可价值百金,此话不假。他说为人正直写字就端正,并非只是一句委婉的规劝,道理本就如此。
世之小人,书字虽工,而其神情终有睢盱huī xū侧媚之态,不知人情随想而见,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,抑真尔也?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,则其人可知矣。余谪居黄州,唐林夫自湖口以书遗余,云:“吾家有此六人书,子为我略评之而书其后。”
世上的小人,字虽然写得精美,但其神情终不免会有逢迎谄媚之态,不懂得人的情绪会随着想法在所写的字上显现出来,就像韩非子所说的“邻人疑斧”(怎么看都是偷斧子的人),或许真就是这样?但到让人看见他所写的字还是会厌恶他的地步,那么其人品就可想而知了。我被贬谪在黄州居住,唐林夫从湖口寄书信给我,信上说:“我的家里有以上六人的书法,你为我稍微点评一下并且要书写在后边。”
林夫之书过我远矣,而反求于予,何哉?此又未可晓也。元丰四年五月十一日,眉山苏轼书。
唐林夫的书法超过我很多,反而求我的书法,这是为什么呢?这又是一件不可知道的事情,元丰四年五月十一日,四川眉山的苏轼书写。
读后诗曰:
智永深沉张旭狂,颜卿忠烈屈遂良。
柳公楷比欧阳询,书论平生较短长。